党 籍

  仓粮岗的后山坡是大片的杨树林，夏日的杨树林遮天蔽日，在碱滩的边缘处创造了一片难得的幽静与神奇。

  杨树林遥望着日出月落，守望着梦一样的仓粮岗。

  月夜里的湖泊更是美不胜收，月光滑过香蒲的草梢儿，静静地洒在湖面上，蛙鼓和草丛深处小虫的低鸣声，是仓粮岗的小夜曲。带着淡淡的鱼腥味和水草香气的湿漉漉的晚风，把仓粮岗的人早早地送进了梦乡。

  村头湖畔的大树下，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在面湖而立，他高高的个，体态偏瘦，宛如月下的一塑雕像。他在不停地吸着纸烟。烟头忽明忽暗的光，照亮了他国字形的脸庞，照在他清瘦刚毅的神情。他就是队长国玉。

  忽然，国玉的身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，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的身影，她走到国玉身后，把一件上衣披到国玉 身上。“葱妹子，你咋来了？”国玉慌忙地转过身来。

  “国大哥，嫂子走的早，孩子们又小，有啥心事跟妹子说说呗。别憋坏身子啊？”外号水葱的葱妹子说。”

  “哈，天热睡不着，没事。你快回去吧，咱这孤男寡女的，让人看见多不好”

  “俺才不怕呐！我在院里瞅你大半宿了。公社书记大老远来找你说啥了？”

  “没说啥，大半夜快回去吧，别受了凉”。国玉取下身上的衣服又披到女人身上。而那女人又执意地把衣服再次披到国玉身上。

  “哼，夜猫子进宅，无事不来。现在当官的都坏下水了，大哥一定要当心啊！”

  “不许胡说，快回去吧，不然我生气了”

  “可别，我就回。天快亮了,你也快回去睡会儿”女人说完便跑回了自家院里。

  国玉还是没有睡意，他耳边又想起了当年朝鲜战场上的炮声，在一次突围行动中，一个排仅剩三、四个兄弟，突然，一发炮弹落了下来，气浪便把他推到几十米深的谷地里。待他醒过来，才知道自己已身在美军的集中营里。战争结束几年后，他才得以回国。军人该有的荣誉与待遇他没有。为这事，他多次和上级党组织谈过。无论他说什么，都是苍白的，被俘人员始终是无法改变的事实。尽管自己九死－生，终归与英雄无缘。

   后来选举队长，全屯人一致选他当队长。公社的书记头摇的像拨浪鼓，理由是国玉"历史不清"。全屯人心齐，不让国玉当队长，谁也不许当这个队长。无奈公社书记只好破例让国玉当了队长。英不英雄的也就无所谓了，和那些被炸烂了尸体的战友们相比，自已还活着，岂不是最大的幸运？国玉早就看淡了这一切。今天公社书记竟然不辞劳苦来拜访他，还一个劲称自己是最可爱的人，是真正的大英雄，还要在镇上给自己安排工作，解决农转非，给自己盖新房。这一连串的好事落到国玉头上，还真把国玉砸蒙圈了。

   原来县里从日本来个富商，这人原本也是中国人，是国玉一个连里的战士，他同国玉－同被俘，一同被关押在美军设在日本的集中营里。是他证实了国玉被俘的过程，还有他在集中营中宁死不屈的表现。

   这人留到了日本，而且发了财。这次回国点名要见国玉。当书记把那人带色的照片递到国玉手中的时侯，他像被马蜂的毒针刺了一样。一时国玉脸色惨白，照片竟然从抖动的手中滑落到地上。许久，国玉才从牙缝崩出了两个字:

   “是他！”

   “你怎么了，老国？”书记从地上拾起照片，他一边用嘴吹着照片上的土，一边问国玉。

   “你没问问他，在集中营里他－共出卖了多少战友？美国人一共给了他几根金条？这个败类，真该杀了他！”国玉的眼中迸射出从未有过的凶光。

   “老国同志，时代变了，现在，我们已步入了八十年代。我们首要的工作是发展经济，而不是搞阶级斗争，再说人家现在是日本人，人家要见你，你一定要用宽阔的革命胸怀，配合县、乡两级政府处理好这件事"

   “因为他的出卖，我亲眼目堵我的两个战友活活被狼狗咬死撕碎，满地都是血啊，鲜红鲜红的血啊！你看到过吗？”国玉流着泪，冲出家门，跑到湖边的一棵大树下。书记也追到了大树下，同国玉促膝长谈了许久。并答应马上恢复国玉党籍。

   天黑时分，书记才钻进吉普车回到镇里。留下了好多的不解与迷惑。在国玉的脑海中，他真的无法理解那么多问题。

   鸡叫了两遍，东方泛起了鱼肚白，天就要亮了。可是－个简单的问题他都没有想明白。自己向组织谈了几十年被俘后的经历，竟然不如叛徒一句话好使。这世界怎么了？双手沾满自己战友鲜血的叛徒，怎么在几十年后又变成政府的座上宾了呢？

   天渐渐亮了，湖边那浓浓的晓雾中，还晃动着国玉的身影。

   上午九点多钟，公社的吉普车又一次驶进了仓粮岗，车后的烟尘中跟跑着一群看热闹的孩子。车子在国玉家门前停了下来。公社书记最先走下车，身后是一个留短发戴眼镜的三十多岁的女干部，还有大队的王书记。

   “哈，好香的鱼啊！顶风能飘二十里啊。”书记一边往院里走，一边高声嚷着。

   此时，国玉刚把炖好的小鱼端上桌。一抬头书记一行人已走进院中，他急忙迎了出去，把客人让进了屋。

   “哈，好香的鱼啊，老远就闻到香味了！”书记还嚷着。

   “住在这水边，就吃鱼方便，书记不嫌弃就吃点”国玉笑了笑说。

   “哈，我看见好吃的就饿，真得吃点”。书记边说边坐到了桌前。国玉急忙给书记盛上一碗小米饭。

   书记夹了两条小鱼塞进嘴里，又吃了－大口小米饭，"真香啊！"他一抬头才发现站在一边戴眼镜的女干部，他放下碗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。

   “看我这人一吃就蒙眼，忘给你们介绍了，这位是咱县委万书记的特使，侨办的王主任。”

“王主任好。”国玉一边擦手一边与主动伸过手的女干部握手。

   “与你握手的就是传说中的国玉国老英雄啊”书记－边吐着鱼刺儿一边说。

   “老英雄好”王主任用双手握着国玉的手说。

   “还是叫我老国吧”，国玉憨笑着说。

   “好，我就称你国大哥”，王主任笑着说。

   “军人就是军人，你看咱老国，大嫂走的早，扔下四个孩子，老国又当爹又当娘，还要当队长，你看这小屋收拾的，干净利索。做出的饭菜那叫嘎嘎香！”书记抹着下巴上的饭粒儿说。

   “书记吃好了吗？”老国问。

   “垫巴垫巴，不饿了”，书记拍着肚皮说。

   “小王啊，听到没，从今儿往后，老国就是我的亲弟兄。事事给我关照着。老国的事就是我的事。你办不了的找我，我们是亲弟兄，懂吗？”书记冲着大队王书记说。

   “我懂，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，老国的事也是我的事啊”！王书记说。

   “咱们还是谈工作吧”，王主任说。

   “好的，”书记说。

   王主任从提包拿出几件衣服，一双皮鞋。书记上前捧到老国面前。“老国啊，为了工作需要，咱县委万书记为你订制了这身中山装，还亲自为你选购了皮鞋。毕竟咱要去见的是外国人，赶紧把衣服换上。”

   老国并没有去接书记的衣服，他木然地站在原地，头上的青筋在跳，整个身子在抖，面无血色。王主任马上上前扶住了老国。老国坐在木凳上，直直的目光死盯着窗外的天空，许久他才说出了－句话。

   “书记，我不去真的不行吗？”老国的目光中充满了绝望的哀求。

   “老国同志，别忘了你是名党员！”书记严肃地说。

   “错了，我曾经是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。现在我不是了，我更是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！我不要什么中山装，不要，不要啊！我不能使性子影响乡亲们往后的日子，更不能不要党籍”。老国声调都变了。

   “这可是纯毛料的，很贵的啊！”书记不解地说。

   “我换衣服，我去。我老国什么都不要，只求你们早日恢复我的党籍，在我死时墓前立半尺石碑，刻上共产党员，志愿军战士几个字足矣。”

   说完，老国头都没回便走进里屋。几分钟后，他走了出来。一身干净的半新的志愿军的军装穿在身上，头戴解放帽，－双军用黄胶鞋，尽管老国面无血色，但英武之气仍远远袭人。

   “报告首长同志，志愿军老兵国玉整装完毕，听侯首长指示，准备出发！”

   老国敬了标准的军礼。书记愣住了，慌忙中他还了个悟空探路时常用的－个动作。而王科长却哭了，他上前双手拉住了老国的手，使劲地摇动着。豆大的泪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。

三天后的傍晚，公社的吉普车又来了，车后还是追闹着看热闹的孩子们。车又一次停到老国家的门前。可这次那位能吃会说的大肚子书记没来。送老国回来的只有戴眼镜的王主任。

   公社的吉普车走了，夜色中的车灯开始雪亮，随着车子的渐远，那个亮点也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了，仓粮岗又恢复往日的宁静。那辆吉普车再也没来过，老国还当他的队长，还干他的庄稼活，葱妹子总还远远地望着老国，一不小心，也被秋风降下的霜染白了青丝。

   那位日本商人给老国邮来了大彩电。尽管，当时买大彩电对乡下人来说，还是个遥不可及的梦，但是老国还是拒收了。用他的话说是不想添堵闹心。

   转眼十几年过去了，这天一早，仓粮岗来了台两头平的轿车。又是停到了老国的家门前，这次走下轿车的不是那位大肚皮书记，听说他早调省城当了更大的书记。这次来的书记，高高的个，浓眉大眼的，－看就很厚道。他同老国谈了很长时间。

   第二天，轿子又接走了一身军装的老国。晚上，书记的轿子又把老国送了回来。车子开出好远了，老国还在门前的沙岗上招手。

   “别忘了，我的党籍！”

   原来那个侨居日本的二鬼子又回来了。在镇上建了个什么蔬菜脱水厂，今天剪彩。县里乃至省里来了不少大官，那位大肚皮书记也来了，不同的是他更发福了，肚皮更大了。老国也应邀参加了这个仪式。他那－身米黄色的老式旧军装，在西装革履的人群中显得非常刺眼。甚至，记者们拍照时都要尽量避开他。

   百忙之中的二鬼子频频举杯，他笑容可鞠地走到老国面前，附在老国的耳朵上说：“我已和书记乡长谈好了，在镇上给你买块黄金地皮，我出资给你盖个小洋楼。怎么样？”

   老国笑了，笑得很坦然。他做了个手势，二鬼子便兴奋地把耳朵凑了过来。

   “哎，按说我真想原谅你，不然别人笑俺老国不大气，我也想学古人－笑泯恩仇，咱国家跟美国在朝鲜用几十万人的鲜血和生命打出了尊严。如今尼克松不也同毛主席握手了吗？国家的事咱也懂。可是，你我都不会忘记那满地的鲜血，满地血肉，起码我忘不了。梦里常被战友的惨叫声惊醒，想必你也会梦到过。你发财了，有钱了。能买得起地皮，盖得起洋楼，你买得到心灵安宁吗？你买吧，买个好地方，圈起三仗高的大墙，留着葬你自已吧！墙矮了被狗撕碎的战友会越墙而过，让你日夜不得安宁！”说完,他一口饮尽了那血色的红酒，第一次用力地与二鬼子握了－次手。望着呆若木鸡的二鬼子，老国开怀大笑，他笑的那么自豪，他笑的那么坦荡。他扔掉了酒杯，倒背着双手，从人群的缝隙中消失了。

   夜深了，国玉老人的屋里还亮着灯光。

   “雄赳赳，气昂昂，跨过鸭绿江。

   为祖国为朝鲜，就是保家乡！”

   老人的小屋里传出悲怆的歌声。乡亲们都知道，老国又喝酒了。

   第二天，乡亲们才发现老国死了，他坐在墙角，围着被子，皱着眉头，眼睛睁着。面前的炕桌上，半盘花生米，一碗咸菜条，半瓶没喝完的酒。还有－张大白纸，上面写满了“党籍，党员，我的党籍，志愿军战士，党籍，我的党籍！”

   一早，人们便在老国的院里搭起了简易的灵棚。大队的王书记一早就给乡党委书记、乡长,还有那大肚皮书记打去了电话。领导们吩咐一定要等他们，他们一定会来为老国送行的。

时针不紧不慢地指向了十点半，吉普车没来，两头平的轿子也没见影。团团转的王书记再一次拨通了乡党委和乡政府的电话，秘书们的回答是一致的。“乡领导正陪日本外商，中午要参加日方午寡，去不了了。”

   “乡亲们，你们看见过下午下葬的吗？领导们忙，忙他妈的去吧！我抬头杆，咱送老国！”一向老实怕事的王书记急了。

   “起灵！”王书记喊着并担起了头扛。送葬的队伍长长的，但没有哭声。人人眼里却充满血丝。那是种怎样的悲怆啊！

   终于在十二点前埋葬了老国。临行前，王书记将一块木版钉在了老国的坟前。坟前面的木头上面写着：

   百姓心中的共产党员，不屈的志愿军老兵：国玉之墓。

衡水中学,五中,志臻,二中优秀在职教师团队，8年以上授课经验

助力取得优异成绩。v:xueyou16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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